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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四十九章(1 / 2)





  王都一早入了秋。

  我刚能离开药桶去御花园走走,便看见林荫下站着一个男子。他穿着傩教的黑衣红裤,从背影看过去,身姿一派欣长。

  上身绘有黑云金边,纵他一转身,胸前的金红色万兽图呈现出百爪峥嵘的气势,他的眉眼清晰而又寂寥,仿佛是个在黑水中渴望阳光的孩子。

  可他已经不是孩子了。

  他孩子那会儿,我就抛弃过他。

  如今长成大人模样,我仍不敢去认他。

  他见我踌躇不敢上去,弯了清晰的眉眼,温顺地笑出了泪:“娘娘,娘娘不认得我了吗?”

  我定在原地,看了他一会儿,喊了一声:“那那……”

  他才猛地扑上前来,连身份都忘了,直接往我身上扑,理所应当的,被我拥在怀里。我听他嚎了一会儿,掏掏耳朵:“别嚎了。”

  “嗯嗯。”他抹了把眼泪,似想起来什么,连忙将我扶稳:“爹爹说娘娘大病初愈,让我别累着你。他心疼你都要疯了,闯到傩教来找我。”

  我最后一次见到君尽瞳,是直接在他面前“筋骨寸断”了的,他不知道失去凤血种脉,体内的离虫会如此着急拆我入腹,更不知道原来当初给他换瞳时,我就真真切切经历过一遍,可即便痛饮他的血也没多大用处,虽说他吃过我的一片肉,体内有点凤血种脉,可短暂维持我的身体不被离虫拆分殆尽,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。

  于是……

  他想到去求傩教。

  连我都未曾想到失去凤血种脉竟然会是这幅光景,每天晚上被离虫拆我骨肉吵得不能入睡,直到清晨才能被第一缕阳光抚平创伤,一来二去过了半年,离虫的动静终于能维持在每月初一十五,不过……我还是不能离开君尽瞳。

  这世上想吃我“唐僧肉”的人很多,真正吃得上且我心甘情愿的,唯有君尽瞳。

  他曾对我说过,岂曰无衣,与子同袍。

  我也曾义无反顾地把命交给他。

  大抵那会儿情真意切,自以为感天动地,现在却成了束缚我的枷锁。

  我见那那一路风霜,发髻松了都不知道,便拉他坐在树下,为他梳头。他的头发还像小时候一样软,梳什么都不成形,我手脚刚好不利索,未免弄疼了他,只得小心绾着发髻,到最后竟比刚才还不成样子。

  那那被我扯得直咬牙,一句“疼”字都未喊,只是低头温顺地笑着。我望着他一头惨不忍睹的发髻,突然发现他整个颈背骨瘦如柴,衣襟盖不住的颈部还有淤血,喉头哽咽了半晌,才轻轻地从背后抱住他,我有千言万语,不知怎么说给我的孩子听。

  我虽未生他养他,但依然盼他能茁壮成长,吃好穿暖,不负爱他的人所托。他也曾被视为眼珠子,凭什么受人轻贱……我的孩子我没能保护他,而今只窥见他身上岁月的一斑,就让我疼得不能自已。

  “娘娘,我不疼了。真的不疼了。”他顿了顿,语色焦急。

  我趴着他的背,心头如擂鼓轰响,可一听到他懂事的话,便有了微微暖意。我强行压住情绪,望了望天色道:“今天就留我宫里吧,娘娘做酒酿圆子给你吃。”

  “好。”他乖巧地应下,又撑着颈背,叹了口气:“娘娘如今可沉可沉了,压得我喘不过来气。”

  这小子!我捏紧拳头,伸到他眼前,以示威严:“嗯?”

  只听他又道:“可惜胸小了。”

  我:“……”

  那那在朝霞宫住下,君尽瞳因兑州烽火连绵,时常忙碌到半夜。即便批阅奏章再晚,他都要到我这溜达一圈。后来索性将奏章和案牍搬到了朝霞宫,看我和那那打打闹闹。

  君尽瞳只要一得空,便会教那那一招半式。

  那那学得很认真,他天性敦厚温实,在傩教一直备受欺凌,前两年仍处在被监视的境地,这两年凭借着一招“玄玉手”才脱离苦海。他被圈养得密不透风,甚少能接触到外面的世界,所以这招“玄玉手”还是君尽瞳教他的。

  他在月色秋风中来回琢磨,学得有模有样了,高兴地喊我去看。我只得拖着不愿动弹的脚步,倚在门口看他一遍遍演示,见他大汗淋漓甚是痛快的模样,心头一暖,嘴角便抑制不住地往上扬。

  这一幕被君尽瞳仰头瞧去,我以为他会说什么,但见他只是站着,屋外地上银霜似雪,犹如漫天繁星遍洒一地,他有着安静清冷的温柔。

  看得我竟微微愣神。

  “爹爹,娘娘。”那那这一声唤,像是挑动了地上的银霜,繁星微闪,一层一层往我这荡来,君尽瞳的目光慢慢沉浸,最后沉浸在我勉强扶住门的手上。

  我面上虽如入定的老僧般,丝毫未动,但整个人几乎被一股热浪掀翻,君尽瞳的目光倏尔收回,一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,接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子。外人不知,我如今仅仅是站着,就忍受着巨大的晕眩与痛苦,夜晚与我来说,一向是漫长的苦难。

  他不敢碰我,怕稍稍一碰,便扰乱了我的支撑,致使我形神溃散,再也无法挺过下一个清晨。

  可我却觉得,生命本无序,强求不得,也束缚不得。

  不知过了多久,许是有半个时辰了,他把我轻轻地放在药桶里,我浑身未着片缕,哪管得上什么羞耻,我在低吼,在嚎啕,在撕咬他的手背,疼得几次求饶。我求他,让我死吧。

  见到眼前的我是这副惨状,他有一瞬间的失神。

  那那喊我,也跟着痛哭。

  这样人不人、鬼不鬼的活着,早已不是我所骄傲的模样。

  我要的活着,必然是能在阳光下自由行走,在黑夜中坦然入睡,这样方能称作一个“好”字。而不是像眼前这般,靠他施以微薄的血脉,才能苟且度日……不,是渡过漫长的黑夜。

  我不知道他想的与我一不一样,反正我满脑子想得是青竹小筑的那个夜晚,我解开他覆眼的白绫,白绫之下是他双睫抖动,如蝴蝶扇了翅膀一样,慢慢睁开只有眼白的眼睛。

  那夜的烟火,于寂静的山巅,映衬了生命的渺小与悲哀。

  仿似历历在目一般,我看见他清澈的眼睛,泛出黯淡的深岚色。他也对生命感到无力了吧。

  光是想一想,就能预见往后的岁月里,他的耳畔会夜夜响彻我痛苦的尖叫,在彼此纠缠中磨碎了所有的温柔。

  我咬了咬牙:“君尽瞳,我求你了。”

  君尽瞳适才缓缓抬起手,按在我头顶,这一掌下去,我毫无生机。

  我闭上了眼,从未有这么一天,我会迫不及待地寻死。

  “陛下。”朝霞宫外的苏静竹却在这时唤了他,“兑州告急。”

  他一声叹息,似对我说:“终究是,舍不得。”

  君尽瞳走后,那那扒着我的药桶,哭得泣不成声:“娘娘,你别怪爹爹。他也苦……”

  “我谁都不怪。”我喉头哽了一瞬:“我又何尝舍得……”

  舍不得啊,阿真,师姐,师兄,还有我的……公子啊。

  我不知道是怎么扛过这个夜晚的,这次发病来得迅猛又霸道,根本不给人喘息的机会。我的嘴里填满了君尽瞳的血,有些是我发狠撕咬他手背,有些是他割了掌心喂我,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异类,可能世人说得对,非我类者必为妖。

  我虽不是妖,但也仅次于妖了。

  体内一半是离虫嗜血带来的魔性,一半是融合四个转世六身带来的神性,将我自此一劈为二,任我精神也时常分裂。

  方才还一心求死,转眼身体适应了疼痛,便陡然生出一股要和它斗到底的信念,我让那那找来一根棍子,含在我嘴里,他双手抖得不成样子,我还不忘笑他年纪轻轻,就得帕金森了。

  熬到后半夜,那那趴在桶边睡了过去,我的意识也渐渐模糊。

  隐约瞧见朝霞宫半掩着的门被推开。

  有人走到跟前,后背一紧,我被他往臂弯上一拉,抱紧怀里,死死的拥住。他没有言语,只是像护着珍宝似的将我护住。

  我眼皮沉沉,是……君尽瞳吗?

  他将我抱得那么紧:“不管你去哪,碧落黄泉,我都来陪你。”

  我微怔。

  我怎么会认不住呢。这个温度,这熟悉的净水味,还有那缱绻又郑重的话语声,一声声都教我心碎啊。我怎敢死……

  恍惚间,我拉扯住一只手,一睁眼见到了君尽瞳担忧的神色。

  清晨的阳光撒落床前,我坐了起来,道:“昨夜好像见到了公子。”

  君尽瞳身体募地一僵。

  我抬头,便撞上了他冰凉得有些微妙的眼神,舒颜笑了笑:“可能是在做梦吧。”

  他仿似现在才听清我上一句话,只提了两个字出来,“公子?”

  看着他变得幽黑深邃的目光,我转了转眼珠子:“梦而已。”

  他伸手将我扯在怀里,那双差点要我半条命的瞳仁,对我凝出了不善之意:“你还,想他?”

  我一阵干笑,答案哽在喉咙,吐不出口。

  我想他。想得快要发疯。

  他是我在忘山拜过天地大泽的夫君。是我真真切切动了心的初恋。亦是我从现世追到异世的旧情人。

  只听君尽瞳的声音又低又沉:“你别逼我……”

  大傩节如期而至。

  我闲时常常去宸妃的冷宫,捋起袖子挖老狐狸埋的酒喝。

  挂在正殿中宸妃的画让我烧了,以前总觉得滕今月于我,虚无缥缈又如影随形,她以死求解脱,最后逃离了束缚和枷锁。

  而我却胆小的很,怎么也做不到她的举动。

  许是因为她的情郎被老狐狸害死了,而我的情郎还活蹦乱跳的等着救我,我不是不担心君尽瞳会对白端下手,只是比起无谓的忧心,我更愿意相信我爱的人。

  他是个能纵横两个世界的人,他比谁都要珍惜活着。

  他最讨厌人动不动寻死,只因他明白生命本就没有容易的。

  他见惯了世间的黑暗,人心的叵测,才更明白平淡即是美好。

  他啊……明明沐浴黑暗,却从内心,渴望阳光。

  “步遥,你冷吗?”君尽瞳连名带姓的将我一唤,一时间竟让我骨子里打颤,有种冷到骨髓的感觉。

  这种感觉让我有瞬间的紧张后,又旋即生出了几分束缚感,君尽瞳控制了一下情绪,似有几分无可奈何的低声道:“你怕什么,我又不会把你自己怎样。”

  原来这种紧张并持着寒冷的束缚感,就是害怕啊。

  我不怕他打杀我,只因他舍不得。可我怕,像滕今月一样,被囚困在深宫之中,直到死。或者比她还不如,不得好死。

  我转头看了他一眼:“偷喝了回王藏的酒,我怕他做鬼来找我。”

  他眼里的寒褪去三分,哭笑不得的一张脸,极为无奈:“你喝的时候怎么没怕,喝完了反而清醒了。”

  我一个没忍住,打了个酒嗝:“谁知道这酒怎么越喝越清醒呢。”

  而正当我感到上头之际,倏尔心脏猛地传来一阵紧缩的刺痛,君尽瞳立即察觉到了我溢出口中的闷哼,好不容易让他从心底笑出了花,现在又重新让他眉头紧锁了,我的身子顺势往下一滑,被他紧紧锁在怀里,“步遥?”

  他喊我名字的时候很有特色,旁人唤第二字总是尾音上扬,可他却是尾音向下,唇角也跟着抿了起来。

  “君尽瞳,你累不累啊?”

  听到我问他,君尽瞳的神色便不再似方才那般的惊恐:“为什么会这么问?”

  “我累了。”我语调平静的道。

  “累了就歇歇。”他把我托起来,踩着零落一地的碎梨花,走得极为虔诚、缓慢,我能感受到他的喉咙有一瞬间的沙哑,“这几天是大傩节,你若身子好些,便带你和那那去街市逛一逛。我知道你并不爱热闹,只是单纯地喜欢烟火气。有烟火气的地方,方能消散你内心的冰冷。这宫里太冷了,冷到骨髓,难怪你吃个酒,都要打冷颤……是吧?”

  我看他:“你知道,我说的累,不是身上的。”

  他故意避开我的话,略微思忖道:“前几天进贡了一批果酿,应该比冷宫里的酒好喝。”

  我将手放在他的胸口,“我这儿累。”